这本书看的很艰难. 非常神奇, 非常狂野. 看后实在不好说什么, 只觉得这书在试着向人们展示语言的边界. 一种对语言自身极限的探索. 按照最近看的另一本书的说法, 《看不见的城市》 是向人们发出的邀请, 邀请人们加入一个无限的游戏. 游戏没有特定的目的, 只有纷繁灿烂, 光辉夺目的可能性. 你向它提问什么, 它就向你展现出什么样的面貌.

比起文中描绘的城市, 我更喜欢章节开头和结束时波罗和大汗的对话, 即本文摘录的主要内容. 读到关键处简直有种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冲动. 卡尔维诺的笔下, 真理仿佛稍稍一碰就会倾倒出来, 而这一过程永远是随意的, 优雅的, 举重若轻的.

第一章

page3

当马可·波罗描述他旅途走访过的城市时,忽必烈汗未必全都相信,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位鞑靼君王听我们这位威尼斯青年的讲述,要比听任何信使和考察者的报告都更专心,更具好奇心。在帝王的生活中,会在因征服的疆域宽广辽阔而得意自豪之后,反而因为意识到自己将很快放弃对这些地域的认识和了解而感到忧伤和宽慰;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在黄昏时分袭来,带着雨后大象的气味,以及火盆里渐冷的檀香木灰烬的味道;会有一阵眩晕,使眼前地球平面图上山脉与河流,在黄褐色的曲线上震颤不已;会将报告敌方残余势力节节溃败的战报卷起来,打开从未听人提过姓名的国王递来的求和书的蜡封,他们甘愿年年进贡金银、皮革和玳瑁,以换取帝国军队的保护:这个时刻的他,会发现我们一直看得珍奇无比的帝国,只不过是一个既无止境又无形状的废墟,其腐败的坏疽已经扩散到远非权杖所能救治的程度,而征服敌国的胜利反而使自己承袭了他人的深远祸患,从而陷入绝望。只有马可·波罗的报告能让忽必烈汗穿越注定要坍塌的城墙和塔楼,依稀看到那幸免于白蚁蛀食的精雕细刻的窗格。

……

被派到边疆省份巡查的使节和税务官准时回到蓟门府,立即到木兰花园朝见可汗,忽必烈一边在木兰树荫下散步,一边听取他们的长篇报告。使节中有波斯人、亚美尼亚人、叙利亚人、埃及人和土库曼人;皇帝对于他的每一个臣属来说都是外国人,而只有通过外国人的眼睛和耳朵,帝国才能向忽必烈汗表明自己的存在。使节们用可汗听不懂的语言,禀报从他们也听不懂的语言那里得来的消息:浓重含糊刺耳的声音吐露出帝国征收了多少赋税,被撤职和处死的官吏的姓名,天旱时引水灌溉的运河有多长多宽。但是,年轻的威尼斯人在上奏时却与皇帝建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沟通方式。马可·波罗刚来不久,还不懂东方语言,只能靠手势、跳跃、惊奇或惊恐的叫声、鸟兽的叫声或从行囊里掏出的物件来表达:鸵鸟毛、投石枪、石英,把它们像下棋一样摆在面前。每当完成忽必烈的使命归来,这位机灵的外国人都会演出即兴哑剧,让皇帝揣摩:第一座城市是一条鱼逃离了鸬兹的长嘴,却又落入了鱼网;第二座城市是一个赤条条的男子跳过火堆,竟安然无恙;第三座城市是一个骷髅头颅,发绿霉的牙齿咬着一颗圆圆的白色珍珠。可汗能看懂他的手势,却弄不清它们跟他所到城市之间有何关系;他不明白马可究竟想要说明旅途中的奇遇,还是讲述某城的创建者的业绩,还是转达占卜者的预言,还是隐喻人名的字谜或画谜。不过,不论寓意晦涩还是清晰,马可展示的所有物品都有一种象征的力量,谁看过一次都不会忘记,也不会混淆。在可汗的头脑中,帝国是由沙粒一样的短暂易逝的能互相更换的数据构成的荒漠,而沙堆上出现的,就是威尼斯青年的字画谜里的城市和省份的形象。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不断的巡视,马可·波罗掌握了鞑靼人和其他民族和部落的语言。现在,他的报告是可汗听到的最精确最详细的报告,能满足可汗的一切疑问和好奇。然而,每当得到关于某地的新消息,皇帝都会想起马可做过的手势或展示的物件。新消息从象征中得到新的意义,而同时给象征增添新的意义。忽必烈想,也许帝国只是头脑里精神幻觉中的一幅黄道十二宫图。

“到了我明白了所有象征的那一天,”可汗问马可,“我是否就终于真正拥有了我的帝国呢?”

“陛下,”威尼斯人答道,“别这样想。到那时,你自己就将是众多象征中的一个。”

第二章

page25

“其他使者都给我提出关于饥荒、舞弊和犯罪阴谋的警告,或者报告新发现的绿松石矿、价格合算的貂皮,或提议购买镶嵌宝石的刀剑。而你呢?”可汗向马可发问,“同样是从偏远的地方归来,你却只会告诉我某人晚上坐在自家门槛上乘凉时想些什么。你的跋山涉水究竟有何用?”

“此刻是晚上,我们坐在皇宫的台阶上吹风,”马可·波罗回答,“不管我的话能唤起你对哪个地方的想象,你都会处在自己的位子上,作为观察家来看它,即使在皇宫里,也能看到木桩上建造的村庄,也能感觉到带有河口海湾泥腥气味的微风。”

“我承认,我的目光是那种凝神沉思者的目光。可你的呢?你走遍诸海群岛与冰封的苔原,越过崇山峻岭。可你即使足不出户,也能说出这些话。”

威尼斯人很清楚,忽必烈之所以生他的气,是因为想更好地跟上他的思路;而他的回答与争辩都正是可汗头脑中那些话语的一部分。换言之,他们二人之间无论是大声谈论,还是继续无言静默,其实都是一样的。事实上,他们沉默着,半闭双目,躺在吊床的软垫上摇摇晃晃,吸着玛瑙嘴的长烟斗。

马可·波罗想象着自己的回答(或者忽必烈汗想象着他的回答)说,越是在远方城市陌生的小区里迷失方向,就越能了解为到达该城所经过的那些城镇,再回首追溯旅程各站,重新认识当初起航的海港和年轻时所熟悉的地方,孩提时终日奔跑过的威尼斯的小广场和自家周围的一切。

这时,忽必烈汗打断马可或想象着打断他,或者马可想象着被可汗的提问打断:“你前进的时候总是回头向后看吗?”或者:“你所见过的一切总在你的背后吗?”或者:“你的旅行总是发生在过去吗?”

这都是为了让马可·波罗能够解释,或者自己想象解释,或者被想象成解释,或者终于能够解释,他所追寻的永远在自己的前方,即使是过去的,也在旅行过程中渐渐变化,因为旅行者的过去会随着他的旅行路线而变化,这并非指每过去一天就补充一天的最近的过去,而是指最遥远的过去。每到一个新城市,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你所陌生的不属于你的异地等待着你。

马可在一座城里,看见某人在广场上所过的一生或一个瞬间,而这一生或一瞬或许就是他自己的;假如时间能停止在很久很久以前,现在的那个人可能就会是他自己;假如当年他没有在岔路口上取道相反的方向,在漫长的旅行过后,或许自己也会在广场上取代那个人的位置。如今,他已经被排除在那个真实的和假想的过去之外;他无法停止下来;他必须继续走向另一个城市,而那里等待他的是他的另外一段过去,或者某种当初也许是他的可能的未来,而现在已是他人的现在的事物。未曾实现的未来仅仅是过去的枝杈,干枯了的枝杈。

“你是为了回到你的过去而旅行吗?”可汗要问的话也可以换成:“你是为了找回你的未来而旅行吗?”

马可的回答则是:“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

……

……马可·波罗刚来不久,而且完全不懂东方语言,要表述什么,就只能靠从行囊里掏出一件件物品:鼓、腌咸鱼、疣猪牙穿成的项链,再加以手势、跳跃、惊异或惊恐的喊声,或模仿豺狼和猫头鹰的叫声。

对于皇帝来说,有时环节之间的联系并不清楚;那些物件可以表示不同的意思:装满矢镞的箭囊有时表示一场战争的临近,有时又代表收获丰厚的狩猎,还可以是出售兵器的商店;沙漏可以代表已经或正在流逝的时间,又可能是制作沙漏的作坊。

但是,这位口齿不清的报告人所提供的每件事情或每个消息,令忽必烈最感兴趣的是它们周围的空间,一个未用言语充填过的空间。马可·波罗对所走访过的城市的描述具有这种特色:你可以在思想中漫游、迷失,停下来乘凉,或者径自跑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马可·波罗的讲述中词语逐渐代替了物件和手势:先是感叹,孤立的名词,干巴巴的动词,接着是绕弯子的句子,层次繁多的复杂的陈述,明喻和暗喻。外国人学会了说皇帝的语言,或者说皇帝学会了听外国人的语言。

可是,两个人之间的沟通反而不如从前那么愉快了:语言当然比那些物件和手势更能表达每个省份和城市的重要的事物:建筑、市场、风俗、植物和动物;但当波罗讲述那些地方每天每夜的生活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结果,还是回到用手势、表情和目光来表达。

于是,在用准确的语言讲述了城市的基本情况后,他会对每座城市进行一番无言的评论:伸出手掌,掌心或手背向上或向两侧,直截了当或拐弯抹角,动作迅速或缓慢。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新型的对话方式;可汗戴满戒指的白皙的手动作庄重地回答商人结实灵活的手。两人之间的默契与日俱增,他们的手的动作也就开始采取固定的姿态,这些姿态代表各自在各种时刻的心情变化。而代表事物的词汇为丰富的实物样品所补充更新,无声的评论趋于封闭和定型。双方对采用语言对话的兴致已经在减少,他们的对话,大部分时间是在沉默和静止状态下进行的。

第三章

page43

忽必烈汗发现马可·波罗的城市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的,仿佛完成那些城市之间的过渡并不需要旅行,而只需改变以下她们的组合元素。现在,每当马可描述了一座城市,可汗就会自行从脑海出发,把城市一点一点拆开,再将碎片调换、移动、倒置,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

马可继续汇报他的旅行,但是皇帝已经不再聆听,打断他说:

“从现在开始,由我来描述城市,而你则说明是否真的存在我所想象的城市,她们是否跟我想象的一样。首先,我要讲的是一座台阶上的城市,坐落在一个半月形的海湾,常有热风吹过。现在,我再来讲讲她的一些奇景:一个像大教堂那么高的玻璃水池,供人们观看燕鱼游水和飞跃的姿态,并由此占卜凶吉;一颗棕榈树,风吹树叶,竟弹奏出竖琴之声;一座广场,马蹄形环绕着大理石桌子,上面铺了大理石台布,摆着大理石制的食品和饮料。”

“陛下,你走神了。你刚才打断我的时候,我正在讲这座城市呢。”

“你知道它?她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她既无名称又无地点。我再向你说明一次描述她的缘故:在可以想象的城市的数目之中,那些元素组合缺乏联系的线索,缺乏内在的规律,缺乏一种透视感和一番故事的城市,必须排除在外。城市犹如梦境:所有可以想象到的都能够梦到,但是,即使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副画谜,其中隐含着欲望,或者是其反面——畏惧。城市就像梦境,是希望和恐惧建成的,尽管她的故事线索是隐含的,组合规律是荒谬的,透视感是骗人的,并且每件事情中都隐藏着另外一件。”

“我既无欲望又无畏惧,”可汗说,“我的梦境不是由头脑,就是由偶然而生。”

“城市也认为自己是心思和机缘的产物,但是这两者都不足以支撑那厚重的城墙。对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欢的不在于七个或是七十个奇景,而在于她对你提的问题给予的答复。”

“或者在于她能提出迫使你回答的问题,就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斯之口提问一样。”

……

大汗梦见一座城市,他向马可·波罗描述:

“港口坐南朝北,在阴影中。码头比黑色的海水高出许多,黑浪拍打着海堤护墙;石阶上铺满了滑溜溜的海藻。码头上系泊着涂上沥青的小船,等待着那些向家人依依道别的旅客登船起航。告别是无言的,泪水在流淌。天气寒冷,所有人头上都裹着围巾。船夫的一声吆喝打断了所有人的拖延,旅客们聚集在船头,依然聚集在岸上的家人凝望着渐渐变小的游子;他们的面目已经难以分辨;海上有薄雾;小船靠近一艘抛了锚的大船,最后一个缩小的人影爬上了扶梯,消失了;人们能隐约听到锈蚀的铁链在拉起时碰撞锚链孔的声音。岸上的人们依然站在码头大石块上,目送着大船驶出海湾,不断挥动着白手帕。

“你上路吧,搜索所有的海岸,去寻找这座城市,”可汗对马可说,“然后再回来告诉我,我的梦是否符合实际。”

“请原谅,我的主人,毫无疑问,我迟早会从那个码头登船起航,”马可说,“但不会回来向你报告。这个城市确实存在,而且有一个简单的秘密:她只知道起航,却不知道返航。”

第四章

page59

忽必烈汗嘴里叼着镶着琥珀嘴子的烟斗,胡须垂到紫晶项链上,脚趾在缎子拖鞋里紧张地弓起,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听着马可·波罗的汇报。这些天,每到黄昏,总有一股淡淡的忧郁压在他的心头。

“你的那些城市现在不存在,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肯定将来也不会存在。你为什么拿这些宽心的童话来哄人消遣?我知道,我的帝国像一具沼泽地的尸体一样在腐烂,它的病毒都已经传染给啄食它的乌鸦和把它当作肥料的竹子。你为什么不跟我谈这些呢?你为什么要对鞑靼人的皇帝说谎呢,外国人?”

波罗善于顺从皇帝的恶劣心境。“是的,帝国是染上了疾病,并且还在努力使自己习惯于自己的伤口,而这是更糟糕的事。我的探索的目的在于:搜索尚可依稀见到的幸福欢乐的踪迹,测量它缺失的程度。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

有时候,可汗会一时心情愉快,离开坐垫,在铺了地毯的小路上大步行走,靠在亭台栏杆上,用迷茫的目光环顾着香柏树上的灯笼照亮的整座御花园。

“我也知道,”他说,“我的帝国是用水晶材料建筑的,它的分子排列形式完美无瑕。正是元素的激荡才产生出坚实无比、绝妙无伦的金刚石,产生整座有许多切面的透明的大山。为什么你的旅行总是在令人失望的情况下停止,而从来都抓不住这不可阻挡的进程?为什么你总是在不必要的忧伤中流连?为什么你要对皇帝隐瞒他辉煌的命运?”

马可答道:“陛下,只要你做一个手势,就会筑起一座美轮美奂的独一无二的城市,然而我得去收集其他那些为让位于她而消失了的城市的灰烬,那些城市既不可能重建,也不会被人记起。只有当你辨认出任何宝石都无法补偿的不幸的废墟时,你才会准确计算出最后的金刚石该有多少重量,才不会在开始时估计失误。”

……

可汗说过,“从今往后,由我来描绘城市,而你则在你的旅行中验证它们是否存在。”

但是,马可·波罗眼中所见的城市总是跟皇帝想象的不一样。

“我在头脑中建造一座样板城市,可以按照她来演变出所有可能的城市来,”忽必烈说。“她包含一切符合常规的东西。鉴于现在的城市或多或少偏离常规,我就只须预先料想到常规的种种例外,便能计算出它们最可能的组合形式来。”

“我也曾经想过一个样板城市,由此而演变出其他城市来,”马可·波罗回答。“它是由各种例外、障碍、矛盾、不合逻辑与自相冲突构成的。假如这般组合的城市可能性小些,只须减少一点不正常的成分,就可以提高其存在的可能性。所以,只要我剔除我的样板模式中的一些例外,无论按照什么程序进行,都能到达一座作为例外存在的城市。不过,不能把我的这类活动推出一定的界限:否则我将会得到一些可能性过高、反而不真实的城市来。”

第五章

page73

可汗在皇宫高高的阳台上,注视着帝国的壮大增长。起初是边界线容纳进了新征服的领地,然后是前进中的军队开进人烟稀少的地区,只有茅舍零落的村庄,稻麦不生的沼泽,瘦弱多病的百姓,干涸的河床、芦苇。“我的帝国已经向外扩展的太远了,”可汗心想,“到了该让它向内生长的时候了。”于是,他梦想成片的石榴树林里熟透的果子裂开,穿着牛肉串的烧烤叉子在火上滴着油滴,地壳运动坍塌的地表露出闪光的黄金矿脉。

如今,连年的丰收把谷仓装得满满的。涨水的河流带来大批的木材,用作支撑庙宇和宫殿铜顶的大梁。大队的奴隶搬动若干座蛇纹大理石山,跨越了整个陆地。可汗注视着他的帝国已经遍布城市,压着大地和百姓,到处是财富,到处是拥挤繁忙的交通,到处是过多的装饰和庞大的建筑,是复杂的等级结构,是臃肿,紧张,沉闷。

“帝国正在被它自身的重量压垮。”忽必烈心想。于是,他梦境里出现了像风筝一样轻盈的城市,花边一样通透的城市,蚊帐一样透明的城市,还有叶脉一样的城市,手纹一样的城市,能够看透其晦暗、虚构的金银镶嵌的城市。

“我把今夜梦到的城市讲给你听,”他对马可说。“在一片黄色的平原上,散落着一些陨石和不规则形状的岩石,我望见远方有一座城市的塔尖高耸,那些纤细的尖顶似乎专门供旅行中的月亮轮流在上面休憩,或者在起重机的缆绳上摇摆游荡。”

波罗则说:“你梦到的城市是拉拉杰。她的居民提供这些夜空中的休憩点,是为了让月亮能赐予城中的一切事物永无止境的成长力量。”

“还有一点你不知道,”可汗补充道,“月亮赐予拉拉杰的最罕见的特权:在轻盈中成长。”

……

马可·波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描述一座桥。“可是,支撑桥梁的石头是哪一块呢?”忽必烈汗问。“整座桥梁不是由这块或那块石头,”马可答道“而是由石块形成的桥拱支撑的。”忽必烈汗默默地沉思了一阵,然后又问:“你为什么总跟我讲石头?对我来说只有拱桥最重要。”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不会有桥拱了。”

第六章

page85

“你可曾见过跟这座城市相似的城市?”忽必烈汗对马可·波罗发问,从御舟的绸缎顶蓬下伸出戴满戒指的手,指点着运河上的桥梁,大理石台阶浸泡在水中的富丽堂皇的宫殿,摇着长浆曲折行进的轻舟,在开着集市的广场边卸下一筐筐蔬菜的运货船,还有阳台、站台、建筑物的圆顶、钟楼,以及在灰色湖水中的青翠的花园式小岛。

皇帝正由他的外国宠臣陪伴着驾幸昆塞,旧王朝的故都,可汗王冠上的最后一颗明珠。

“没有,陛下,”马可回答,“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城市。”

皇帝试图看透他的眼睛。外国人垂下了目光。忽必烈整天都一言不发。

日落之后,在皇宫的平台上,马可·波罗向君王报告自己出使的经历。可汗已经习惯每晚半闭双目地倾听他的这些讲述,直到他的第一个哈欠暗示侍从点起火把,领他回寝宫。可是,忽必烈今天似乎存心抗拒倦意。“再说一个城市吧。”他坚持说。

“……离开那里,顺着东北风和东北偏东风骑马走三天……”马可·波罗继续他的报告,列数许多地名、风俗习惯和物产。他的阅历之丰富,可以说到了取之不竭、述之不尽的程度,可现在也不得不认输了。天就要亮了,他说:“陛下,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所有城市都讲给你听了。”

“还有一个你从未讲过。”

马可·波罗低下头来。

“威尼斯。”可汗说。

马可笑了。“你以为我一直在讲什么?”

皇帝不动声色。“可我从未听你提及她的名字。”

波罗说:“每次描述一座城市时,我其实都会讲一些关于威尼斯的事。”

“当我问起别的城市时,我想听那些城市的事;我问起威尼斯时,就想听关于威尼斯的事。”

“为了区分其他城市的特点,我必须总是从一座总隐于其后的首要的城市出发。对于我,那座城市就是威尼斯。”

“那么,你的每一个故事都要从旅行开始讲起,详细地如实描述威尼斯,完整地讲述,不疏漏任何一点记忆中的事物。”

湖面轻轻泛起涟漪,宋王朝故宫的树枝的倒影裂成闪亮的碎片,像水面漂浮的叶片。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波罗说。“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

“……如此看来,你这可真是记忆中的旅行!”一直认真聆听的可汗,每当听到马可发出忧伤的叹息,就在吊床里直起身子,喊道,“为了摆脱怀旧的重负,你跑了那么远的路!”或者:“你远征归来,舱里满载的是悔恨!”或者不无讥讽地补充:“说实话,对一个威尼斯王国的商人来说,这真是很不划算的交易!”

这就是忽必烈汗关于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提问的最终目的。他做这种猫捉老鼠游戏已经整整一个小时,现在终于把马可逼到墙角,扑到他身上,一只膝盖抵着他的胸口,揪着他的胡须,逼问:“这就是我想从你口中得知的,坦白交代吧,你走私什么货色:心情、幸福,还是挽歌?”

这些言语和动作也许都是想象的,其实,两个人都静静的,一动不动,注视着烟斗冒出的烟缓缓上升。那小片云,有时被一阵风吹散,有时一直悬浮在空中。答案就在那片云中。马可看着风吹云散,就想到那笼罩着高山大海的雾气,一旦消散,空气变得干爽,遥远的城市就会显现。他目光想要达到的地方,正是漂浮着的烟雾屏障以外的地方:事物的形态在远处才分辨得更清楚。

或许,刚刚离开唇边的烟雾,浓浓的、缓缓的,还悬浮着,给人以另外一个景象:都市上空那吹不散的浊烟,压着柏油路面的瘴气。记忆既不是短暂易散的云雾,也不是干爽的透明,而是烧焦的生灵在城市表面结成的痂,是浸透了不再流动的生命液体的海绵,是过去、现在和未来混合而成的果酱,把运动中的存在给钙化封存起来;这才是你的旅行终点的发现。

第七章

page103

忽必烈: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那么多时间来走访你向我讲述的那么多城市。我觉得你从未离开过这座花园。

波罗:我所见到的和做过的每件事情,都是在头脑的空间里具有意义的,那个空间和这里一样宁静,有同样半明半暗的光线,同样是树叶沙沙的恬静。当我凝神思索时,即使我在一刻不停地逆着满布鳄鱼的绿色河流航行,或者在清点装进船舱的腌鱼桶数,我仍然觉得自己就在这座花园,在这黄昏中,面对着你的威严。

忽必烈: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花园里斑岩喷泉之间散步,听着泉水飞溅的声音,还是浑身染着血汗,骑在马上率领大军正夺取你所描述的那些国家,或者正挥刀砍向包围着城市并爬上城墙的敌人。

波罗:也许这座花园就在我们垂下眼睑后的阴影中,我们始终忙碌着:你在战场上扬起尘土,我在远方集市上为胡椒的买卖讨价还价,即使在拥挤喧闹之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抽身回到这里,穿上绸缎的袍子,思考我们的见闻和生活,引出结论,从远处来凝神静想。

忽必烈:我们这段对话,也说不定是绰号叫忽必烈可汗和马可·波罗的两个叫花子之间的对话;他们正在翻腾一个垃圾口袋,把生锈的废铁、布头、废纸堆在一起,喝上几口低劣的葡萄酒,在几分醉意之中把自己周围闪闪发光的东西看成东方宝库。

波罗:也许,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一片堆满垃圾的荒地,还有可汗的空中花园。是我们的眼睑把它们分开,但我们并不清楚究竟哪个在外面,哪个在里面。

……

波罗:……也许这座花园的平台只能面对我们心中的湖泊……

忽必烈:……无论作为军人和商人的艰苦使命将我们带到多么遥远的地方,我们都会守护着心里这片宁静的荫凉,这段断断续续的对话,这个永远不变的夜晚。

波罗:除非我们做相反的假设:那些在战场和港口奔忙的人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封闭在这竹篱笆墙内,一直在静止不动地想着他们。

忽必烈:根本就不存在那些辛苦、呐喊、伤疤、恶臭,只有这株杜鹃花。

波罗:搬运工、石匠、清洁工、拔鸡毛的厨师、俯身在石头上的洗衣女、一边给婴儿喂奶一边烧饭的母亲,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在想着他们。

忽必烈: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他们。

波罗:那么他们就不存在。

忽必烈:我觉得,这个猜测不适合我们。没有了他们,我们就不可能在这吊床里荡来荡去。

波罗:那么,这个假设应该排除。因此,另一种假设该是真的了;是他们存在,而我们不存在。

忽必烈:我们已经证明了,如果我们过去在这里,我们将来就不会在这里。

波罗:而事实上我们就在这里。

第八章

page121

可汗王位脚下伸展着一条铺着瓷砖的通道。马可·波罗,这位不说话的使者,在上面摆了从帝国边境旅行带回来的各种样品:头盔、贝壳、椰子、扇子。他按照一定次序,把这些东西放在黑白两色的方砖上,慢慢将它们移动,试图让它们在君王眼中代表自己旅行中的经历变化,帝国的状况和遥远的州府特征。

忽必烈是一名下棋的好手,他观察着马可的动作,注意着某些棋子或阻止其他棋子的靠近,某些棋子沿着一定路线运行。忽略了棋子的不同形状,就能领会在一个格子上的棋子对于其他棋子的作用和地位。他想:“假设每个城市就是一局棋,我掌握各种规则的那天,就是我终于掌握整个帝国之日,即使我还没能认识它所包含的所有城市。”

其实,马可·波罗根本不用靠那些小物件表达他的意思:只需要一个棋盘和它原来的那副棋子。每个棋子都可以分别赋予适当的含义:马代表一匹真马或一辆车,一支行进中的军队,或者一座骑士雕像。女王可以代表在凉台上张望的女人,也可以是一个喷泉、一座尖顶教堂,或者一棵榅桲树。

马可·波罗最近旅行归来,发现可汗已经坐在棋盘前等着他。君王做了一个手势,邀请他坐在自己对面,并用棋子描述所到过的城市。威尼斯人并不慌张。可汗的棋子是磨光的象牙做的,个子很大:棋盘上布满高大的车马,排列着两军的兵卒,马可像女王一样步伐庄重地走着直线或斜角线,创造着月下黑白双色的城市的透视空间。

忽必烈观赏着这实质性的景色,考虑着维系城市的无形的秩序,思量着它们形成、崛起、昌盛的规律,以及如何适应季节的转换,怎样从衰落到变成废墟。有时,他感到只差一丁点就能发现在千差万别不相协调的表面之下的一种和谐的机制,但是任何模式都无法与棋局相比拟。或许,与其煞费苦心地借助象牙棋子唤起注定要被遗忘的形象,不如索性依照规则下一盘棋,观察棋盘上的局势变化,看形式系统怎样将无数形式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形式,再破坏掉它。

现在,忽必烈不必再差遣马可·波罗出使远方了:留下他下一盘接一盘的棋局。对帝国的了解就隐含在马的跨角移动,象的斜线出击、国王与小卒步步为营的移动,以及每一棋局无法避免的局势变化之中。

可汗努力全心沉浸于棋局,但现在他却忘记了为什么下棋。每一局无论胜负都有一种结局,可是赢的或输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风险是什么?终局擒王时,胜方拿掉了国王,棋盘上余下的就是黑白两色的方格子。通过把自己的胜利进行支解,使之还原为本质,忽必烈便得到了最极端的运算:帝国国库里的奇珍异宝不过是虚幻的表象,最终的胜利被化约为棋盘上的一块方格:虚无……

…….

……可汗努力全心沉浸于棋局:但现在他却忘记了为什么下棋。每一局无论胜负都有一种结局,可是赢的或输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风险是什么?终局擒王时,胜方拿掉了国王,棋盘上余下的就是黑白两色的方格子,此外什么也没有。通过把自己的胜利进行支解,使之还原为本质,忽必烈便得到了最极端的运算:帝国国库里的奇珍异宝不过是虚幻的表象,最终的胜利被化约为棋盘上的一块方格。

于是,马可·波罗说:“陛下,你的棋盘是两种木头镶嵌的:乌木和枫木。你现在注视的方格子,是一个干旱年份里生长的树干上的一段:你看到它的纤维纹理了吗?这里是勉强可见的一个结节:早春萌生的树芽被夜间一场霜给打坏了。”直到那时候,可汗还不知道这位外国人竟能够如此流利地用他的语言表达思想,但是令他惊奇的还不是语言的流利。“这是一个较深的孔。也许曾经是一个幼虫的洞穴,不过肯定不是蛀虫,因为蛀虫一生下来就不停地挖洞,这应该是一只毛毛虫,这家伙吃树叶,所以这棵树被砍了……这个边上木匠用半圆凿刻过,好让它跟邻近比较突出的木块更合拢……”

在一块光滑的空木头上能看出如此之多的事物,这使忽必烈大为震惊;波罗已经开始谈论乌木林、顺流而下的运木材的木排、码头和窗口的女人……

第九章

page137

可汗有一本地图册,上面画了帝国和邻近王国的所有城市,以及它们的每一幢屋宇、每一条街道,还有城墙、河流、桥梁、港口与山崖。他知道,从马可·波罗的讲述中不可能得到关于这些地方的报告,再说那也是他自己所熟悉的:比如中国的首府大都,三座四方城一座套着一座,每座城都有四座庙宇和四座城门,依照季节轮流打开;爪哇岛上发怒的犀牛如何用足以致人于死地的独角攻击,马阿巴尔沿岸的居民怎样下到海底采珍珠。

忽必烈问马可:“回到西方后,你还会把讲给我的故事再讲给你们那里的人听吗?”

“我讲啊讲,”马可回答,“但是听的人只记得他希望听到的东西。你以慈悲侧耳倾听我描述的是一个世界,在我回家后第二天在搬运工和恭拉多船夫中流传的却是另外一个世界;而我晚年如果成了热那亚海盗的俘虏,跟一位传奇小说作家同囚一室,口述一次,那又将是另外一个世界。掌控故事的不是声音,而是耳朵。”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声音来自远处,而我自己是一个浮华的难以居留的现实的囚徒,所有人类共存的形态都已经到了周期的极端处,无法想象他们会取怎样的新的形态。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到了使城市得以存活的无形理由,也许通过这些理由,它们还会在死亡之后再复活。”

可汗有一本地图册,上面画了整个地球全图,每个大陆的分图,以及最遥远国度的边界,船只航海的路线,各大海洋的海岸线,最著名的都市和最富饶的港口的详图。他在马可眼前翻阅,以便考察他的见识。旅行家看到一座城市三面临海,坐落在狭长的海湾上,而且是一个死海,他认出来,那就是君士坦丁堡;他记得耶路撒冷在高低不一相互对峙的两座山间;他毫不迟疑地指出哪里是撒马尔罕和它的花园。

至于其他城市,他只能依靠口头转述的描绘,或凭借少得可怜的线索猜测:例如哈里发的彩虹色珍珠是格拉纳达,北方整齐的港口是吕贝克,盛产黑色檀木和白色象牙的是廷巴克图,上百万居民每天带着长面包回家的是巴黎。地图上用彩色微缩画描绘的形式怪异的居住地,那里只有露出树尖的棕榈树,隐藏在沙漠褶皱里的一片绿洲,只能是奈夫塔;城堡建在流沙上,牛群在海潮浸过的咸涩草场上放牧的地方,只会让人想起圣米歇尔山;不是楼阁建在城墙里面,而是城市建在楼阁里面的,只能是乌尔比诺。

地图里还有一些城市,无论是马可还是地理学家都不知道是否存在,建在何处,但作为可能存在的城市的形式又必不可缺:库司克城市辐射形式的多扇面布局反映出她完好的贸易秩序,青翠的墨西哥位于蒙特苏马宫俯视的湖畔,诺夫哥洛德到处是球根状圆顶,拉萨的白色屋顶耸立在云雾缭绕的世界屋脊之上。对于这些城市,马可都能叫出一个名字,其实是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并能指出一条去往那里的路线。谁都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种语言,名字就会有多少种变化;每个地方都是可以从另外的地方抵达的,可以取道不同的路线或航线,可以骑马、乘车、划船或飞行。

“我觉得你靠看地图比亲自前去更了解城市。”皇帝一边合上地图册,一边对马可说。

波罗则答道:“人在旅行时会发现城市差异正在消失,每座城市都与其他城市相像,她们彼此调换形态、秩序和距离,形态不定的尘埃入侵各个大陆。而你的地图却保存了她们的差异:她们千差万别的风格组合,就像其名字的字母组合那样各不相同。”

可汗有一本地图册,上面收集了所有城市的地图:那些在坚实的基础上筑造城墙的城市,那些城墙坍塌并且被黄沙吞噬掉的城市,那些现在只是野兔出没,但有朝一日将出现的城市。

马可·波罗一页页翻阅,认出了杰里科、吴尔、迦太基,指出了斯卡曼德罗河口,当年阿凯亚人在这里耐心等待了十年,直到尤利西斯制造的木马被拉进城门,围城的士兵才乘船返回。不过,说到特洛伊,人们赋予它的是君士坦丁堡的形态,并且预见到穆罕默德会长达数月地围城,还会像狡猾的尤利西斯一样,绕过佩拉和加拉塔,趁夜色把船只从博斯普鲁斯海峡逆流拉到金角湾。这两座城市混合起来,形成了第三座城市,它可能是旧金山,它轻巧的长桥跨越金门湾,有轨电车从海湾一直穿过所有街道上行,经过三百年的围城,使黄色、黑色和红色人种与幸存的白色人种混合在一起,在一个比可汗的帝国更辽阔的国家里,建成一千年后的太平洋上的大都市。

地图册具有这样一种品质:它能披露尚未形成、尚无名称的城市的形态。这里有一座像阿姆斯特丹的城市,朝北的半圆形,一条条呈同心圆状分布的运河,吸引着一些王子、皇帝和豪门绅士;这里有一座城市,样子像约克,建于荒野高地,围有城墙,筑有许多高塔;这里还有一座城市,样子像新阿姆斯特丹又名纽约,椭圆形岛屿位于两条河之间,密密麻麻挤满玻璃的和钢铁的高楼大厦,除百老汇之外,所有街道都像运河一样笔直。

形式的清单是永无穷尽的:只要每种形式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一座城市,新的城市就会不断产生。一旦各种形式穷尽了它们的变化,城市的末日就开始了。地图册的最后几页撒满了一些无始无终的网络,像洛杉矶形状的城市,像京都和大阪形状的城市,不成形状的城市。

……

可汗的地图册里还有那些在想象中已经神游,但是尚未发现或建设的城市的地图:新大西岛,乌托邦,太阳城,大洋城,塔墨埃,和谐城,新拉纳克,伊卡里亚。

忽必烈问马可:“你去过周围许多地方,见过许多标志,能不能告诉我,和风会把我们吹向未来的哪片乐土?”

“关于这些港口,我无法在图纸上绘出航行路线,也不能确定登陆日期。有时候,在一种不协调的景色中打开的一个小口,在浓雾中闪烁的一点光线,来往行进中相逢的两个路人的一段对话,都能成为出发点,一点一点拼凑出一座完美的城市,它们是用剩余的混合碎片、间歇隔开的瞬间和不知谁是接收者的信号建成的。如果我说,我要登程走访的城市是在空间和时间上并不连续的,时疏时密,你不可以认为能够停止对这座城市的寻找。也许就在我们如此谈论的时候,它已经在你的帝国疆域内散乱地显露出来;你不妨追寻它,但是要用我告诉你的办法。”

可汗已经在翻阅地图册里那些在噩梦和咒语中吓人的城市地图:以诺,巴比伦,野胡,布图阿,美妙新世界。

他说:“如果最后的目的地只能是地狱城,那么一切都没有用,在那个城市的底下,我们将被海潮卷进越来越紧的旋涡。”

波罗说:“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WarmGrid

Answerers: April and Probe